时隔76天,杨转运的出租车里,终于重新坐上了客人。
早上8点,杨转运开着车,跑到万松园的一家牛肉面馆,吃了一大碗牛肉面。这家店的牛肉面,他吃了20多年,眼看着价格从几块钱,涨到了20元。“分量也蛮足。”
吃完想念已久的牛肉面,杨转运开着车一边转,一边等订单。整个上午,他都在汉口来回跑,却只接到了三个人,挣了66元。
不过,这对于杨转运来说,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过去两个多月里,他做过志愿者,后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感染者。在ICU病房里躺了一个多星期。连续6次核酸检测为阴性,居家隔离了一个多月后,他在武汉解封的第二天,开着车出门了。
久违的堵车
今天,杨转运拉的客人,几乎都是从医院出来的。
从协和医院送一位乘客去将军路的途中,他们经过了汉口相对拥堵的解放大道、青年路,车流量虽不及疫情前的上班高峰期。但每到路口,车都停下来堵了一会。
经过汉口火车站附近时,更是等了好几分钟才过红绿灯。武汉人急躁,放在平时,前面的车子若是慢了一点,后面的司机恨不得伸出头来大吼几句。
但现在,大家都不急了。“能看到堵车,也是一种希望。”武汉解封后,汉口火车站人群熙来攘往,居家两个多月的武汉人,都赶着出城,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。
4月8日,是武汉解封的日子,也是武汉出租车复工的日子。但是,这并不代表,武汉的各个小区可以自由进出。杨转运所在的小区,进出均需要出入证明,和支付宝绿码。
中午,杨转运在二环线发展大道上停了片刻,这条大道上,汇集了几个地铁站、附近还有热门的公园。一眼望去的路上,只有两家餐饮店开了门。路上只有行驶的汽车,并没有多少闲散的行人。“武汉解封了,但是,确诊病例并没有清零,很多人仍然选择留在家里。”
一个上午,杨转运只跑了66元。他算了算,跑一天出租,需要耗费100元左右的燃气费。“一个上午,连本都没跑回来。”
6000名志愿者
杨转运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,他跑了24年出租车,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重大的事件。“非典也没这么严重。”他还记得2003年的时候,虽然人人自危,但武汉人的生活、出行,并没有受到影响。公司只要求,每辆车内必须要做好消毒工作,“连口罩都不用带。”
这次的疫情,让每个武汉人都措手不及。
1月23日,武汉封城了,公共交通、网约车都停止运营,但出租车仍可以照常出车。封城前的那两天,“生意好得有点恐怖。”
每天早上,杨转运8点半出车。打车平台上全是待接订单,前一个乘客下了车,下个订单马上跟着来。
大部分乘客,都是要去车站、机场的。临近除夕,在武汉务工的人要回家过年,还有一部分人,是想趁封城之前,离开武汉。
火车站周围停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。杨转运从大马路驶进下客区,平时只需要十几秒,但那两天要排队进站,至少花了十几分钟。
乘出租车出城的人也很多。那几天,包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孝感,价格从两百元涨到了六、七百。有几个乘客想让杨转运送他们去外地,被杨转运拒绝了,“很少有师傅愿意送,大家都觉得太危险。”
24日下午,杨转运得到公司通知,所有的出租车都要停止运营。并且,全市要成立一个6000人的支援车队。领导问杨转运,愿不愿意参加?他没有犹豫,立马就答应了。
决定的那一瞬间,杨转运就想着,自己不能回家住了,要和家人隔离开。
那天晚上,杨转运回家吃了一顿饭。面对妻子和两个儿子,他说,“明天开始我不回来啦。”屋里气氛沉沉地,妻子开口挽留,让他不要去。从不擅长表露情感的杨转运,跟妻子笑了两下,说我尽快回来。
没想到,这一分别,就是两个多月。
从ICU到普通病房
杨转运住进了自己在古田四路,贷款买的一套房子里。他和另外三个出租车司机,被分到江汉区的一个社区,负责帮社区居民买药、买菜。
社区群里,大家把需要购买的药、食物汇总,统一交给杨转运去采购。这样的采购,他每天要来回跑5趟。
那几天,武汉大街小巷都空荡荡的。“只有我们6000辆出租车在路上跑。”
除了采购食物和药。杨转运每天还会送一个中年人,到梨园医院,给80岁的老母亲送稀饭。老母亲因慢性病住院了一个多月,每天只能吃流食。在梨园医院停靠的时候,杨转运看到,这医院也有发热门诊,来发热门诊看病的人还不少。
1月30日,杨转运已经好几天没有想喝酒了,头还有些发晕。他平时离不开酒,每次吃饭,都会为自己斟上两杯。一个朋友说,“你不想喝酒,不会是感冒了吧。”
杨转运心里一咯噔,马上回家,给自己量了一下体温。几分钟后,他心想,完了,38.2度。
他立马到社区医院报备,社区做了基础检查后,怀疑他被感染了,他又去武汉市第十一医院做CT和核酸检测。CT检测的片子上,他的肺部出现波纹,核酸检测为阳性。
第二天,杨转运就住进了医院,他开始呼吸困难、拉肚子,一进医院,他直接被送进了ICU。
虽然浑身难受,但杨转运的意识尚清醒。每天十八个小时的吊针,从蛋白质打到抗生素,又从抗生素打到激素。每天早晚,护士还会进来给他抽一次动脉血。没两天,杨转运的手臂就乌青了,护士按着他的手臂,实在找不到血管了,只能抽膝盖处的动脉血。
和杨转运住在同一个ICU病房里的,还有两位重症患者。其中一个病友,用氧流量高的呼吸机,仍喘不过气。夜里,杨转运躺在床上,听到旁边短促、沉重的呼吸声,心里发慌。他想,自己幸好搬出来住了,否则还会传染给家人。
每天早上,护士送来稀饭、包子和咸菜。中午便荤素搭配,有时候是黄瓜肉片、番茄炒蛋,有时候是土豆烧肉,萝卜烧肉。杨转运身体难受,毫无胃口。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每一餐都吃了。“隔壁那个重症病友,好几次吃了又吐出来,我和另外一个病友就每天劝他,一定要吃一点,要坚持下去。”
三个人相互安慰,彼此开导,杨转运开玩笑,我们算是生死之交了,要是活着走出医院,要常联系。
一个星期后,杨转运住进了普通病房。接下去几天,他恢复得很快,烧退了以后,胃口也好了,他每天锻炼,感觉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。2月17日,他连续三次核酸检测为阴性,护士告诉他,可以出院了。
出院那天,武汉的天气很好。杨转运一路开车到超市,买了十几天的粮食,又独自回到家里隔离。
复工
居家隔离的一个多月里,杨转运几乎没和任何人直接接触。他又自费做了三次核酸检测,均为阴性,最后一次CT检测显示,肺部也已经恢复健康。
杨转运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收入了,他心里有些焦急。他家里四口人,挤在老小区里,几乎全靠自己开出租车度日。新买的一套房子,每个月都要还贷款。
如果再不复工,恐怕要撑不下去了。
感染新冠肺炎带来的后遗症,也让杨转运感到忧虑。以前,他上下楼梯不带喘气,跑一公里也不会心慌。前阵子,儿子给他送来一袋米,放在小区门口。他扛着米回到楼里,短短几百米的距离,“喘得不行。”
半夜,他经常醒过来,发现自己的睡衣已经汗湿了。他只能加强自我锻炼,在家隔离的时候,他尽量让自己多走动,除此之外,就看看电视、小说打发时间。
4月初,公司通知8号复工。杨转运把车里里外外清理了好几遍,角落里反复喷了好几次消毒液,又把消毒工具、口罩全都摆到车里。
8号上午,复工的司机都会开车到公司,给计价器解锁。杨转运特意等到了下午,人都走光的时候才过去。尽管自己前后6次检测,都显示为阴性。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,“怕别人心里不舒服,会嫌弃我。”
和杨转运相熟的司机里,大多都没有复工。“大家觉得现在复工不安全。”
截止目前,武汉现有确诊病例仍有300多例。此外,还有不少无症状感染者。这让司机们不敢铤而走险,“经历了两个多月的生死煎熬,还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的?”
如今武汉的大部分小区仍然封锁,居民外出的机会不多,打车的几率也不会很高。“即使出车,也很可能挣不到钱。”
但杨转运等不了了。他想要快点去赚钱,于是在做好防护措施后,就出车了。
杨转运想起清明节那天上午10点,他在家里听到一阵警报声,街边的车子全都自觉停下来,车内传来阵阵鸣笛声,为疫情期间牺牲的医护人员、因病去世的感染者致哀。“那三分钟,大家想的,都是同一件事,希望武汉快点好起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