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何一个毛笔市场,都少不了文港人。

全国毛笔,近八成来自江西小镇文港。

早在王勃写下《滕王阁序》时,就提到“邺水朱华,光照临川之笔”,既赞了时任临川内史的王羲之,也赞了文港当地的毛笔。他文中的“临川”,当时就管着文港。

这个仅仅七万人的小镇,有三分之一从事毛笔制造,有三分之一从事毛笔销售。2018年,文港镇毛笔产量达到7.8亿只,产值23.15亿元,成了全国最大的毛笔市场。其中,以淘宝为主的互联网销售收入,高达7.5亿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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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地流传一句话:任何一个毛笔市场,都少不了文港人。

如今已经四十多岁的刘良庸,三十年前还是一个不受师傅待见的小学徒,如今靠制笔、卖笔,做到了千万产值。他也见证了文港这个小镇三十年的变迁。

从小不为美金折腰

作为南昌人,刘良庸小时候听大人讲得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文港人特别有钱,“文港毛笔外国人都来买,他们赚的都是美金。”

十六岁时,刘良庸跟着父亲,一起慕名去文港赶了一次集。

文港的传统笔市一个月开一次,每逢农历一,凌晨两三点,深更半夜大街上就已经人头攒动,来自各个村庄的制笔手艺人在街头支起一个小摊,或者干脆席地而坐,向来往的毛笔贩子尽力推销自己做的笔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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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来晚的乡村手艺人,占不到摊位,便一手提着两串笔头,在街上来回转悠,大声叫唤着来往的商贩购买。有些摊子跟前,会有十几岁的小孩童,拿着自家做的笔,给路过小商贩试笔。

那天,父亲带刘良庸上笔市场,还有另一个打算,他给儿子物色了师傅,想让他学点手艺。

父亲和一个商贩聊了一会儿,就把他带到跟前,让他喊师傅。刘良庸自小就很有主见,“我问他能教我做什么,他说带我做毛笔生意赚美金,我说我不想,他们两个人就问我,不想赚钱,你想做什么,我就指着身边一个人说,我想跟他学做笔。”

“那时候小嘛,赚钱没概念,觉得做毛笔好玩。”刘良庸说,回家后,父亲还狠狠揍了他一顿。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,“也是一个手艺,做好了,也能养家糊口。”

拜师仪式很简单。老师傅取出一支笔,递给刘良庸,让他写几个字看看,刘良庸犹豫着,不知道写什么字,老师傅说,就写自己的名字吧。“那是我第一次用毛笔写字。”当时,他偷偷地看了老师傅的表情,“眉头皱起来了。”

128道工序之后,却总是山寨“善琏湖笔”

刘良庸的师傅周程锦是当地有名的制笔手艺人,世代以制笔为业,传到他这里已是第四代,他十岁开始制笔,那时已经六十多年。师傅手艺出自名门,明万历年间,周氏祖上有人制作毛笔的技艺享雀京华,创下了“一支笔一两金”的传说。

在周程锦手下学艺的人很多,和刘良庸同一期的,就有五个,他是资质最差的,被分去做笔杆。那是公认的最简单的一环,老师傅都看不上眼。

在制笔行业中有一句俗话,“点火放炮,七十二道”。文港人制笔,却有128 道工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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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港制笔,严格遵守笔道“三义四德”。所谓“三义”,是秉承“精、纯、美”的准则;“四德”,则是指生产出的成品“尖、齐、圆、健”兼备,即笔头尖、笔锋齐、笔身圆、毛体健。软、硬、柔集一体,刚中有柔,能硬能软,吸水性强,书写流利,“锋如一根线,下笔铁划银钩。”收得拢,放得开,得心应手,挥洒自如。

“这些关键工艺中,都没提到怎么做笔杆子的。”刘良庸没少因为这事儿,被师兄弟们嘲笑。

有一次,忙完活儿,几人围一块儿吃饭。按规矩,徒弟不能上桌吃饭,菜食也比师傅差很多,师傅吃完饭,将剩下一盆小炒肉递过来,刘良庸提筷就夹肉片,大师兄见了,一下就把他的筷子打落在地,还嘲笑他,“做杆子的,就不要吃肉了。”

那时,刘良庸已经做笔杆子快一年了,几乎从来没有碰过最核心的笔头工艺,做得最多的活,就是在笔杆子上刻字,大多数时候,刻的都是“善琏湖笔”四个字。

也许是火气上来了,刘良庸就指着大师兄吼,你们有什么了不起,只会山寨善琏镇。

“二十多年前,在文港,虽然家家户户都做毛笔,但大部分都要写成‘善琏湖笔’才能卖得出去,收购商只认湖笔,不打湖笔的牌子,他们不收,大家都有默契。”

说完那一通气话,刘良庸心想,师兄弟肯定会去师傅那儿告状,“感觉自己会被逐出师门了”,谁知,没过几天,师傅就把他安排去学做笔头了。师傅跟他说,“真有志气,就好好学。”

真毛和假毛

文港这地儿手工制笔的历史,如果从秦末咸阳人郭解与朱兴将毛笔制作技艺传入江西算起,差不多已有两千多年了。

跟义乌人“鸡毛换糖”的传说一样,早年的文港人也有走街串巷卖笔的历史。“出门一担笔,进门一担皮”是当地人制笔、卖笔的真实写照。

在老师傅的眼里,哪位徒弟能够出门卖笔,哪位徒弟能够采购皮毛,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学到第三年,二十岁还不到的刘良庸被选中,跟着师傅一道,去辽宁收购制笔用的狼毫。

“笔之所贵者,在毫。”小小笔头上数百数千根毫毛,每一根都是“千万毛中拣一毫”得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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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毫是黄鼠狼尾巴上的毛,黄鼠狼由于体型小,尾毛最长也不过六厘米左右,经过加工、缩水之后,会变得更短,如果要保证做出来的狼毫笔长度在4-5厘米,就必须选到最长的皮毛,后期才有加工余地。

师傅带他去了辽宁西北部的一个村落,在一个木头搭建起来的棚子里,刘良庸看到了大小不一的黄鼠狼尾,被随意堆在角落里,“有一股刺鼻的膻味”,他在屋子里待几分钟,就不得不出门换口气。老师傅却在皮毛堆里翻了很久,最后才确定要了十几条合适的狼尾。那个猎人嘴上有怨言,“别挑了,再过几年,就没有这么纯的狼毫了,到时连马毛、牛毛,你们都会用。”

猎户道出了这个行业的灰色一面,很多不良手艺人,真毛假毛掺着卖,内行人一看便知,却是不能说破的。

但一系列政策上的变动,让所有从业者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。

狐狸、黄鼠狼接连成为国家保护动物,家养的动物因为大量使用饲料,皮毛达不到制笔的要求。不仅是江西,连湖笔用的羊毛也大受影响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用的都是太湖流域小山羊的毛,尤其是前腿和背上的五两毛。后来跟中亚的大山羊杂交后,羊毛就变了。吸水性差了,笔锋也不那么好了。

这直接导致周程锦等一大批老师傅心灰意冷,这位老手艺人决计不再制笔,他的手工作坊,交到了刘良庸手上。师傅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:不能用假毛。

生意越来越好,手艺却没人愿意学

刘良庸做了两个大胆的尝试:引进尼龙毛,开起淘宝店。

师傅第一个出来反对,“尼龙毛和马毛、牛毛有什么差别,这是以次充好,绝对不能做。”

“这是现代材料,可以弥补一些动物材料的不足,制笔这门手艺,也需要不断改进和创新。”刘良庸苦口婆心地把将信将疑的师傅劝回家,回头就尝试着将这种加入了尼龙毛的毛笔挂到自己的淘宝店,标价比全动物毛的便宜一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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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昌当地的一个兴趣班很快采购了八百支笔,用来针对小学生的书法培训。“我问过培训老师的使用感受,根据反馈再改进人造毛的含量,尽可能使之更接近动物毛。”

刘良庸是全镇较早开淘宝的手艺人,去年他一共卖出了几十万支笔,产值近千万元,并且还有了自己的品牌,加入了阿里巴巴知识产权保护计划。他的成功,无形中也吸引了一批年轻人回乡做电商。2018年,文港镇毛笔产量达到7.8亿只,产值23.15亿元,其中互联网销售收入达7.5亿元。

但年轻人太急功近利了。

制笔这行,三年学到皮毛,五年才是入门,学了十年的人比比皆是,但年轻人回来之后,往往找几个手艺人,开起低端笔厂,一味使用人造毛,含量高达70%甚至80%,“尼龙毛的应用,对于需求量相对比较大的毛笔市场来讲是比较成功的,大家也是比较认可的,但对这项传统手工技艺而言,或许是一次比较大的打击。”

去年,刘良庸花了三个月,手工做出一支九尾狐毛笔,很快就被一个美国华侨用两万美金拍走,在圈内轰动一时,他借机传出愿意收徒的消息,但有意愿的年轻人屈指可数。他感慨,二三十年前自己拜师时,“大人们都是排着队,送孩子去学艺的。”